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諧鐸 [清] 沈起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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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予秉鐸祁昌與薲漁大兄同事者三載,予之鐸以無聲為鐸,而薲漁以有聲為鐸。予之鐸以鐸為鐸,而薲漁以不鐸為鐸。蓋予不善諧,而薲漁以諧入鐸。故聽其鐸者,但覺其諧;聽其諧者,并不覺其鐸也。雖然天下大矣,鐸且不能遍徇,何況於諧?予曰:「干卿甚事?」薲漁曰:「含我其誰?」予曰:「不知許事?且食蛤蜊。」薲漁曰:「雖不得肉,亦且快意!」予曰:「木菩薩登壇說法,畢竟於意云何。」薲漁曰:「泥傀儡逢場作戲也,只與人同菩諧耶?鐸耶?其薲漁之苦心耶?」予乃退藏其鐸,而薲漁之諧鐸以嗚時。

    乾隆辛亥仲秋下浣星巖愚弟殷傑

  莊生放達秋水馬蹄子離憂女蘿山鬼,雖屬寓言之義,終非垂教之書。至若干寶搜神齊諧志怪,更馳情乎?幻渺覺涉,筆於荒唐。薲漁大凡夙負異才,近耽淨業,發菩提心,而度世運廣,長舌以指迷宮,則白傅談詩,老嫗亦參妙解事,則道元畫壁漁罟盡樂。皈依有禆,人心無慚名教。藻初遊宦海,舊托名山匏既繫乎?同方荊共班於一室,偶離案牘,笑啟巾箱,閒詣經帷,偷翻枕篋,得預元亭之秘,盡窺鄴架之奇。嗟乎!段成式之明經《諾皋垂記》董仲舒之《嗜學繁露》,名篇惟得綆於真源,始扶輪乎?大雅文非妄作,事豈無稽。僕鞅掌於簿書,乘五夜翻兔園之冊,君主持夫講席,借六經織魚網之詞時。

    乾隆重光大淵獻相月既望寅愚弟韓藻謹序

目錄

卷一

   狐媚      虎癡      雞談 

   獺祭      蟻封      龜鑒

   兔孕      雉煤

卷二

   屏角相郎    筆頭減壽

   討貓檄     祭蠹文

   隔牖談詩    垂簾論曲

   考牌逐腐鬼   妙畫代良醫

卷三

   嬌娃皈佛    窮士扶乩

   老面鬼     遮眼神

   燒錄成名    讀書貽笑

   鏡戲      帖嘲

   一錢落職    兩指題旌

卷四

   酒戒      色戒

   財戒      氣戒

   俠妓教忠    雛伶盡孝

   丐婦殉節    營卒守義

   桃夭村     荊棘里

卷五

   惡餞      奇婚

   洩氣生員    換形乞丐

   菜花三娘子   草鞋四相公

   訟師說訟    名妓沽名

   泥傀儡     石贔屭

卷六

   上清宮除妖   森羅殿點鬼

   蘇三      葛九

   奇女雪怨    達士報恩

   夢中夢     身外身

   香粉地獄    面目輪迴

   能詩賊     識字犬

卷七

   有根女     無氣官

   鬼婦持家    鄙夫訓世

   蟲書      獸譜

   黑衣太僕    巾幗幕賓

   鮫奴      犬婢

卷八

   棺中鬼手    鏡裡人心

   孟婆莊     十姨廟

   車前數典    騾後談書

   死嫁      生吊

   術士驅蠅    壯夫縛虎

卷九

   嘲吳蒙     賽齊婦

   村姬毒舌    醮婦冰心

   地師身後劫   節母死時箴

   頂上圓光    掌中秘戲

   眼前殺報    腦後淫魔

卷十

   道人神相    和尚婆心

   蟪蛄郡     蜣螂城

   鬼嫖      神賭

   夢裡家園    命中姻眷

   臭桂      祥鴉

卷十一

   老僧辨奸    青衣捕盜

   正士驅邪    惡客除淫

   芙蓉城香姑子  掃帚村鈍秀才

   三杖懲奴    片言保赤

   盜師      鬼婿

   書神作祟    病鬼延醫

卷十二

   南部      北里

   貧兒學諂    才士懲驕

   卜將軍廟靈簽  況太守祠贗夢

   怕婆縣令    搗鬼夫人

   呂仙寶筏    大士慈航

   奎垣真像    天府賢書

卷一

  狐媚

  平陽范水廢園,故多狐。有寧生者,性狷介,日淫於書。因暑月懊悶,假園亭以憩,友勸阻之。寧笑曰:「是何傷?狐所挾以媚人者二,貪淫者,媚以色,貪財者,媚以金。我兩無所好,惟好架上書。媚術雖工,遇我亦不售矣。」友漫應而去。

  飯後,臥北窗下,見女子從屏後出。寧心知其狐,假寐以伺。女指架上書,囅然曰:「名教中自有樂地。是兒獨學寡聞,將為勤學死。」寧起叱曰:「騷野狐!曳尾遁耳,敢妄言!」女亦叱曰:「田舍奴!我豈妄哉?汝果讀書明理,當知我家祖德宗功,何敢妄為譏議?」寧曰:「憑城作祟,假虎樹威,汝輩長技耳。祖德宗功安在哉?」女曰:「汝日讀書,而不知大禹娶塗山之事乎?綏綏龐龐,昌都成室,是祖德也。有商之季,移家西海。適文王遭羑里之囚,散宜生訪先人於敝廬,脫青翰以解之。赫赫宗功,垂諸史冊,子何未之深考?」寧曰:「是誠有之。但汝輩篝燈弄譎,臥榻宣淫,終非善類。」女曰:「死則正邪,大聖猶羨其仁,穴則知雨;漢儒尚欽其智,況有形九尾,德至乃來,《山海》名經,言之鑿鑿。汝誠讀書而未得其解耳!」寧凝想久之,肅然致敬曰:「始吾以汝等為不足齒之傖,今聞高論,願為書友。」女笑諾之。晨塗暝寫,日共校讎偶坐荷亭點《周易》,女忽問曰:「有天地一章作何解?」寧曰:「上言『離』者,麗也,麗則男女交感,宜受之以『咸』。而『咸』不可言受,故復從天地說到夫婦之道,而受之以『恆』。」女笑曰:「然則男女交感,聖人所諱言乎?」寧曰:「然!」女曰:「男女構精,萬物化生,又何說也?」言畢,星眸斜睇,杏靨微紅。寧魂搖志奪,應聲而答曰:「卿有意乎?請卜諸《易》。」女隨手佔得『末濟』。寧曰:「『未濟』征凶,事不諧矣。」女曰:「小狐濡尾,雖不當位,剛柔應也,何害?」寧惑之,自此遂同寢處。

  不半月,神疲氣殆,漸不可支。友過而詰之,寧百方自諱。

  入夜女來,寧以病告。女曰:「君著書辛苦。故日就羸瘠。文園善病,安知不因《封禪》一書?不然,茂陵姬且未聘,何由得消渴疾哉?」寧深以為然。遂擯棄丹鉛;日與女團坐一室。

  又匝月,病體益深,沉綿床褥。友復過之,寧漸吐其實。友歎曰:「君中媚人之上策矣,以色媚人者,色衰則愛弛,以金媚人者,金盡則交絕。惟陽竊君子之行,陰播小人之譎,擇所好而投之,媚之術愈變,而媚之毒愈長矣!」寧戄然悔悟。友急喚輿人,星夜舁歸於家,女亦遂絕。越半載;寧病瘵死。遺書散佚,後不可考。

  鐸曰:「此朱門上客一面照心鏡也。打破天下人多少衣缽,亦是我輩大罪過處。」

  虎癡

  秦川女子霍小英,有殊色。父與豪右某爭田界,以他事誣諸官,竟斃於獄。

  母痛哭曰:「家無男子,誰為父復仇者?恐白骨冤埋,終作千秋黑獄矣!」女含涕而進曰:「兒不肖,髫齡稚齒,不能作趙家娥。有得仇人而殺之者,兒願執箕帚事之。」母鑒其誠,日以其言禱諸西山之麓。

  一日,聞某入城祝縣令壽,路出西山,虎突起於前,嚙喉而斃。母女方額手慶,忽-虎曳尾而來,逕登堂上。母女變色卻走。虎徘徊瞻眺,殊無惡意。母闔扉而語曰:「今日殺某於道者,非汝也耶?」虎頷之。母曰:「蒙君仗義,雪我前仇。煢煢母女,定當香花頂禮,用酬大德。未識降臨玉趾,意欲何為?」虎怒目而視,似憎其爽約者。母曰:「汝以我食言耶?息壤在彼,本宜敬將幼女侍奉裳衣。但起居寢食,彼此道殊。安得竟成伉儷?況我年近桑榆,家無蘭玉,方將倚婿為活。汝為地下人報怨,獨不為未亡人施德乎?謹陳衷曲,乞賜矜全。」

  虎聞其語,神凋氣喪,垂頭欲出;而一步九顧,依依不捨。女慷慨面前曰:「君且住。妾有一言,幸垂明聽。妾前以身相許,豈敢昧心。想衾裯之共,君亦知其不可。如不忘舊約,當掃除一室,與君終身相守,存夫婦之名可也。」虎首肯再三,欣然嘉納。

  女乃導虎入帷,營菟裘於繡榻之旁;食則同牢,居則同室。女晨起理妝,虎必潛身奩次,側目偷窺。夜俟女卸裝登床就寢,始伏於床下,竟夕不寐。恐以鼾聲擾其清夢也。有時甘旨不給,則銜鹿脯以進,或抱小恙,焦思躁急,盤旋室內者無停趾。病癒,始歡躍如初。女習以為常。

  而母氏因年邁無依,時咎女之失計,而遇虎禮貌亦衰。虎一夕竟去。母欲為擇婿。女曰:「背德不祥,負恩非福:況女子以心許人,豈必作形骸之論哉?」執不允。後女以郁疾死,停屍堂上。虎忽嗥哭而來,淚下如雨,進殮者皆見之。

  繼埋玉於祖塋之側,虎一日巡視者三。春秋令節,輒銜山果以奠。越三載如一日。

  母貧乏不能自話,虎猶日取山獐野兔,存恤其家云。

  鐸曰:「有情癡者,必無傲骨。虎而癡,是失其虎性矣。然一言不合,掉頭竟去,不依然虎性之難馴乎?癡而能傲,是為真傲,傲而能癡,是為真癡。」

  雞淡

  吳郡婁門外雞坡,吳王收雞處也,至今居人以養雞為業。有祝翁者,豢雌雄兩頭。一夕,聞牆下喧呶不已,怪而聽之。

  聞雄者曰:「爾我蒙主人豢養,數米而食,鑿垣而棲,有何不樂?而膠膠膊膊,終夕絮聒?」雌者曰:「我怪汝喜則頸,憚則斷尾,全無一點丈夫氣。而猶絳冠金距,驕人昏夜,能不使人氣憤?」雄者曰:「夫不雄飛,妻終雌伏。汝何所長,而翹我短處?」雌者曰:「堂上爭蟲,籠中抱卵,成家之道,捨我其誰?況秦穆公得我而霸諸侯,百里奚仗我而邀富貴。妝惟與宋處宗輩,作窗下清談,否則溝畔塗膏,鏡中學舞。恐曹阿瞞棄之不惜,尚得牛刀一試,冀他年大用也哉?」雄者曰:「汝冀所謂但知雌守,未覿雄風者也。我所以勝於若輩者,全在一鳴驚人耳!祖逖聞我而著先鞭,燕丹效我而脫奇禍。至於齊官驚夢,用佐賢名;楚子乘車,不愆兵法。奇功偉烈,炳耀千秋。此田饒以夜不失時,尊予為五德之冠。汝牝不司晨,又安知我為-世之雄乎?」雌者曰:「君以為雄,誰敢不雄?自今以後,請先子而鳴。」雄者曰:「惟家之索,恐操刀者隨其後矣。陰乘陽位,非以獲福,實階之禍耳!」雌者曰:「爾勿言。我先聲一奪,當使望氣者尚求其雌,而天下群雄聞風卻步矣!」雄者竦然而退。

  自此雌者無夕不鳴。家人以為不祥,殺而烹之。祝翁歎曰:「翰音登天,何可長也。況其位之不當乎!罹於凶也宜矣。」

  鐸曰:《太玄經》有云:「雌雞晨鳴,雄雞宛頸。陽衰陰盛,其積漸使然耶?願天下處閨房者,持予雄辯,壓彼雌風;毋柔聲下氣,養同木雞也。」

  獺祭

  大江之濱,有靈物焉,其名曰獺。-日,游於北岸,遇林中之鸇集敗於磐石。相聚而語。鸇曰:「君善捕魚,我善捕雀,而雀之見我者,往往嘵音駭翼,電流星散,以至十不獲一。不知君觀魚濠上,能聚族而殲否?」獺曰:「魚之畏我,猶如雀之畏君耳,豈盡惡生樂死,而願入枯魚之肆者?」鸇曰:「吾聞君驅之使去,復招之使來,操何神術而能若此?」獺曰:「世傳我別有一手,如道家役鬼之法者,妄也。虎有鉤爪,犀有駭角,狐有媚珠,猱有脆骨,皆志怪者附會,造物仁慈,方使予角者去其齒,予翼者兩其足;肯令我輩添牙益爪,窮兩間之物類乎哉?」鸇曰:「然則奈何?」獺曰:「我所以驅之復來者,因取之時,末嘗過戕其類,坐而逸獲,若出於不覺也者;彼以為無患而過我,於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此欲擒故縱,欲貪故廉之說也。」鸇曰:「君言是矣,但鳥之狡,有甚於魚者。魚性最馴,不過隨波逐流而已,鳥之中,如鴆以婦守,雁以奴巡,杜鵑以倒掛而善防,鸚鵡以能言面巧避,他如雀常入幕,燕必處堂,鴿依佛塔之鈴,烏傍賈船之楫,種種機心,弋人何篡?一時決起於前,不於此時盡掩其群,而縱之遠逝,不亦悔之晚乎?」獺曰:「君之志則大矣!然何如留無盡之藏,為他日屬饜地乎?」

  言未已,百鳥橫空而來。鸇攫得四五頭,餘皆竄入林中。鸇意不能捨,奮翼逐之。適射生兒潛伺於側,伏機一發,鸇先貫項而死。

  獺哀其愚,設祭於江之北岸,招魂而告之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惟我與爾,以殺為田。廉則寡取,貪則同捐。何子不惜,繼恨重泉!吾今輟業,濯手江邊,寧枵其腹,勿喪其元。貪人敗類,自古皆然,凡百君子,請視此鸇。」

  鐸曰:「聚族而殲,鸇則毒矣。而欲貪故廉,獺之陰謀更毒也。乃天獨報於鸇,而不報於獺。豈咒魚入缽,佛門所不禁耶,亦江頭懺悔之功也?」

  蟻封

  吳俗,田房交易,作中者名曰:「螞蟻」。有賈老者,業此三十餘年,家小泰。買灶下婢,生一子,乞孝廉褚紹推算之。

  褚善謔,口多微詞,戲之曰:「查令郎英造必大貴,汝當作封翁。」賈老曰:「我輩執業卑微,何得名通仕籍?」褚正色曰:「是不然!古者蠍號將軍,螢稱正宇,蝶封香國粉侯,蜂攫花台刺史。諸蟲皆貴,安見蟻命之獨賤乎?況道在螻蟻,蒙莊羨之、所望蛾子時術之耳。」賈不知其戲,述孝廉語誇示同儕。眾舉手賀曰:「淳於棼燒到指頭香,帶挈百萬螻蚊一齊升天矣!」賈大喜,日以封翁自負言。

  兒性憨,年十八,惟《大學》三頁粗能成誦。人問曰:「令郎讀《左傳》否?」賈曰:「《左傳》已熟,今聞讀『右傳』矣!」蓋日聽其誦「右傳首章」。「右傳二章」故也。兒年二十,頑鈍如初。賈恐前言不驗,復質諸褚孝廉。褚笑曰:「雖有貴命。何其速也?蟻五年而黑,十年而赤,三十年面白。是有定數,予姑待之。」賈唯唯。後兒日荒於賭,漸至廢學。會八旬壽誕,眾客登堂稱祝,褚亦在座。賈復理前說。褚曰:「君頭銜已貴,何必倚佳兒博封誥哉?」賈問何銜。曰:「中人科中人,升賣田司主事,外擢合同府知府,例封文契郎,晉封草議大夫。」眾客哄堂,子亦匿笑。褚曰:「汝他年得叨父蔭,不作茶館大使,亦當作交易府錄事也。」賈始悟其戲,而封翁之想乃絕。

  鐸曰:吳人誚官卑者曰「螻蟻大前程」,然畢竟前程靶亦從螻蟻上來也。豈必《西京記》中勢通館閣,《南柯夢》裡貴埒侯王,始識前言之非戲瓏?賈老之不驗,殆所謂蟻慕羊肉,羊肉不慕蟻耳!漆園吏之言,更刻於褚子廣。

  龜鑒

  九江棠,以風鑒起家,求田問舍,富甲一郡際。同業者爭謁之,叩其挾何妙訣,而所投輒利?適階下龜蹩蹙而來。某指而笑曰:「是吾師也。汝等問計於我,不如問計於龜。」同業者詢其故。曰:「吾所挾以游世者,皆此物之教也。」同業者曰:「相法與龜法,若是班乎?」曰:「非相法之班於龜也。風鑒一道,行之最難,必現龜身而說法耳!」眾請竟其說。曰:「我等挾術以游,不借大人先生之力,何能到處逢迎?某翰林,某閣部,餂其家奴,納交門下,此名『靠背硬』。蓋龜之恃以衛身者,全在此錚錚鐵背耳。龜入門最難,朱門高檻,誤趨則蹶。我鑽得三尺薦函,一行名帖,以作先容,此名『趁腳進』。得門而入,無傾跌之虞矣。其入門也,趾高氣插,固為貴人所惡,脅肩諂笑,亦為僕輩所輕。必蹣跚徐步,厚重不佻,如龜之曳於塗者,此名『扯架子』。前果後獵,左倪右若,皆龜之體也。繼而談相,偶然適中,則學龜之昂頭掉尾,自鳴得意,此名『軟火囤』。使會其意者,知相法既神,酬儀宜倍。如言不中窾,則學龜之卷尾縮頭,悄然而遁,此名『便好休』。有慕我名者,且留作後圖,再高聲價。他如客寓不必求寬,如龜之入洞即可藏身,旅飯不必茹葷,如龜之伏土便能果腹。龜俯者有靈,遇忌我者必鞠躬,龜寢者無息,遇罵我者且忍氣。結二十八宿之黨,用七十二鑽之技。六眸盡瞎,四足猶忙。由是龜窟反為金穴,而風鑒之道行矣。此吾所以悟道於龜者也。爾等盍以龜鑒!」眾齊聲歎服,而階下龜仍蹩蹙而去。

  鐸曰:嘗讀《史記。龜策傳》,而知南辰北斗之說,為卜者言之,而相者不與焉。乃此君悟道於龜,豈李固足履龜文,李嶠耳傳龜息,亦《相經》所載者乎?捨我靈龜,何以相天下士?

  兔孕

  俗傳孌童為兔,不知始於何時?襄陽韋生,豪族也。寵姬四人,分四院以居。後眷一童,名粲兒。終年不履內院,日與粲兒坐書室調笑為樂。又得仇十洲所畫《左風懷秘戲》,按譜行雲,照圖作雨。後庭花滿,視溫柔鄉不在釵叢中矣。

  西院姬名阿紫,美而黠,與粲兒通,而韋不知也。一日,韋他出,阿紫出簾下招粲兒私語曰:「自與君接後,紅潮不至者百日矣。主人經年不御,倘一旦臨蓐,諸婢子持我短長,寧仰藥以求死耳!子盍為我計。」粲兒曰:「我籌之熟矣,斷不誤卿!」

  亡何,韋自外歸,與粲兒共朝膳。甫一舉箸,顰眉捧腹,忽作嘔逆狀。韋急起擁之,曰:「昨晚花陰露坐,脫卿半臂,以致寒侵玉骨耶?」粲兒曰:「非也。自蒙君家雅愛,懷娠者三月餘矣!」韋大駭,繼而笑曰:「雄雞抱卵,牡馬生駒,今古未聞。子勿以此相戲。」粲兒口:「君不知耶,我見君中年乏嗣,而又棄彼膏壤,耕我石田,何日芝生蘭茁?因私禱諸海棠祠下,願得轉男作女,為君延一線之祧。今果神明鑒察,早晚為君抱子,而猶以我言為戲乎?」韋大喜,拍背而語曰:「不入兔穴,焉得兔子?從此守株而待,不必更營三窟矣!」

  由是日復一日,將及阿紫分娩之期。粲兒曰:「生兒外寢,殊不雅觀,乞移我於內室。韋商諸他姬,皆負氣不允。時阿紫托疾臥繡榻中,招韋與語曰:「自君貪戀頑童,三年不踐閨闥。今急而求之,無怪渠不應也。如欲居我西院,君必裹足如前,無許往來蹀躞,俟彼兔身後遣事可也!」韋笑曰:「汝擯我作門外漢,意欲藏盜於室乎?」阿紫曰:「彼弁而釵者,直可認作姊妹行耳。君如見疑,我亦何必瑣瑣?」韋出,與粲兒語。粲兒曰:「此善策也。男兒生產,本駭聽聞。今移我於西院,一旦臨盆,假言是紫娘所出,不至紛騰物議,貽後日佳兒之玷。」韋亦拍掌稱善,遂移粲兒於西院,自乃獨宿外廂。

  一夕,傳言粲兒腹痛大作,急喚家人往招收產。而呱呱-聲,房內誕麟兒矣。越半月,粲兒繃嬰孩而出。視其儀容,與粲兒酷肖,呼之曰「似娘兒」,而不知實似其父也。因粲兒無乳,囑阿紫以米汁飼之。而終日乳香噴濫,韋亦不詰其所自來。一切瑤環繡葆,皆取給於阿紫。偶有微恙,阿紫必令心腹婢抱入閨中,百方調護,韋以為不妒,轉羨其賢。嘗戲謂粲兒曰:「兔生鳥覆,真癡兒之福也!」粲兒亦戲曰:「撲朔迷離,雌雄莫辨,君亦顧兔而未能相鳥者矣。」後韋以淫慾無節,中道而殂,諸姬星散。粲兒與阿紫竟成夫婦。俟兒成立,收其遺產,遷居冠蓋里,稱富室焉。

  鐸曰:男子後庭生育,天下可廢婦人,俞華麓乃戲言耳。愚者以戲為真,卒至兔窟初成,鸞巢盡覆。舐豪而孕,實忘蹄者成其校也。《慎子》曰:「積兔於市,過而不視。」其齊家之微義乎?花下卯宮,草間兔種。怪父兮生我,誤踐其形;學母也天只,別通其竅。將干化濕,化臭為奇。失肩背於當場,帖心腹於暗室。海底奮揮珠之爪,翻則為雲;腦後下刺繡之針,覆堪作雨。於是好龍狎客,鑽李狂徒,玩稚子於股間,屈英雄於胯下。偷開寶庫,虛張陽貸之弓;巧借南風,直送滕王之閣。始則食人餘唾,鑿鳥道以塗紆;繼且困我垓心,穿魚腸而甲透。差異女兒浦口,橫決紅潮;正喜童子場中,倒搴赤幟。深入不毛之地,幾忘傷股之凶。歷黃花谷之路難,懼黑松林之樹倒。拔篙而去,漁父出桃源洞乎;摩頂而來,居士聞木樨香否?而且華元棄甲,攪亂于思。鞏老閉關,郎當禿箭。回看鴻溝水溢,難尋廁上茅公;忙將秘篋符偷,權代床頭陳媽。真貽羞於牛後,亦見嫉於娥眉。嗟乎!白面郎君,兗兗穿褌之虱;黑臀公子,紛紛帶刺之蜂。妾婦道窮,男兒氣喪。所望鞠躬而退,出窮褲於車中;無復背道而馳,等牽船於岸上。服上刑則斷其雞尾,敢效被底鴛鴦;從末減則卻彼蒸豚,任泣河中魴鯉。蓋因小人難養,況兼女子身來。須知鑿井徒勞,還是耕田計穩。毋使艾豭入室,盜我婁豬;以至狡兔突圍,牽其犬子。前車可鑒,早提防東閣之奸;後戶難開,莫輕啟北門之鑰。

  雉媒

  太原穆翁,豢鳥為業。七十而鰥,慨然作求凰之想;而百計央媒,無一報命。敦促之,人笑曰:「乘龍嬌客,盡擇英年。今髮欲黑而君反白,面欲白,而君反黑,是誰以繡閣嬌姿,侍老壽翁杖履耶?」翁大恚,取籠中鳥盡放之,負氣出遊。

  一日,竄叢谷間,四圍蒼莽,無可問塗,忽有白雉矯翼而飛,投山南而去。翁跡之,山盡處,倏有村落。槐陰蔥茂中,亞字牆垣,連亙百步,左側園扉洞開。

  翁疑為大家宅第,不敢通謁,潛身而入。有四女子笑語而來,曰:「令日天氣晴佳,盍一作踏竿之戲。」牽紅攀綠,連次而登。一女子著退紅衫,綠衿翠袖,背花不語。眾曰:「阿鶯癡耶?昨桑夫人作燈花卜,一頭四蕊,謂我等今日必有奇遇。然風流嘉會,彼此同之,汝何先為癡想?」正嘲笑間,瞥見翁藏身花下,嘩然曰:「紅鸞未照,南極星犯花宮矣!」

  翁初入釵叢,心搖目眩。欲自陳蹤跡,又拙於語言,但倚花呆立,捻弄白髭而已。內傳言:「桑夫人來。」四女子捨翁環立,夫人問曰:「嬌客來乎?」眾曰:「那有嬌客,只有老物!」夫人指翁笑曰:「此即汝等婿也。」三女子不顧而唾,回身盡散;獨阿鶯依依夫人肘下。夫人曰:「鶯兒頗有慧心,勿學癡婢子以貌取人,與人拗氣。」固導翁入內室,笑謂翁曰:「若輩少昊氏之苗裔也。瑣尾流離,鷦寄於此,與足下夙有機緣,敬占鵲喜,竊附鸞交。願足下勿以鴆盤為醜,而且作待闕鴛鴦也。」翁唯唯。於是鳳頭燈照,鴨舌香燒,孔雀屏前,與阿鶯明成嘉禮三女子伏屏底以窺,嗤嗤匿笑,曰:「好個韝鷹佳婿,絕似韋家郎揀得碧鸛雀耳。」

  明日,夫人出紫椹丸一合,付阿鶯贈翁。翁啖之,三日而盡。

  不半月,面黑者盡白,髮白者盡黑,頦下鬚亦墮落無遺。攬鏡一照,彷彿三五少年時也。三女子聞之,攜酒稱賀,綵衣翩若,軟語鉤輈。叩其名,始知長為鵑娘,次翠娘,三燕娘。燕娘體最佻,好張雙袖作回風舞,又或故作欹斜,投入懷裡。鶯娘亦時拂衣桁,以逗引之。鵑娘稍矜重,而緣酒迷心,亦復戲彈脂血,倒掛蓮鉤,夭態游詞,百般交作。翁方新負少年,左偎右抱,幾欲先弄大姨,後弄小姨。鶯娘意不能堪,指翁而誚之曰:「汝初得斷鳧續脛,遂欲一箭雙鵰耶?」

  三女子亦作色曰:「半個月新婦子,便學作護窠雞,豈我輩鴟鴞,遂毀爾家室乎?」鶯娘拂袖而起,曰:「始則唾之,繼則餂之,真烏合之眾也!我不能食倉庚炙,為爾等解妒。」燕娘曰:「汝勿弄如簧之舌。我涎涎翹尾,張公子且曾見慣。肯借鄰烏覓華胥之夢哉?」翠娘曰:「醋娘子亦太作喬。姊妹間不過作蘭苕之戲耳!」鵑娘曰:「渠既自啄其肉,我等不如歸去。」曳其袖悻悻欲去。而夫人卒至,曰:「汝等皆不整羽毛者也!嫌老,則獨讓鸞棲,愛少,則競圖鳩佔。本應威同鸇逐,姑念孟家鴻案,共有前緣。鶯兒且拗冤作德,釋怨同歡,自今伊始,弋雁翱翔,毋得再生謠啄。」三女子雀躍面前,齊聲謝過。夫人亦去。竟酌酒為鶯娘陪禮,笑曰:「我等鴉嘴撩人,幸妹子無忘鳳諾。」鶯娘亦曰:「但得阿姊始終翼覆,妹何敢獨效于飛也?」翁聞其言,格聲一笑。眾曰:「汝圖一箭雙鵰,今得一衾四鳳。恐水中鸂鶒,啖不慣幾許天鵝肉耳!」自此日則比翼,夜則交頸,四女子從無間言。

  忽一日,夫人失色而來,曰:「大樹傾矣!速遣郎回。」四人握手嬌啼,不忍遽別。夫人遣素衣婢促之。鶯娘曰:「寧同萬死碎羽翼,不忍雲間兩分張。真我今日之謂也。」翁亦戀戀不行。婢曰:「我送君來,還送君去。強留無益,恐同被覆巢之禍耳!」不得已,垂涕而別,出門數武,回見宅第全墟。但見桑樹一株,垂陰半畝。有伐木者,執斧其下,四鳥集桑樹間,哀鳴悲噪。方欲詰諸其婢,轉瞬化為白雉,騰空而逝。囚念桑夫人之德,哀諸伐木者,留其株本,問道而還。

  鐸曰:「如皋一射,賈妻含笑。則雉之為物,專調停人閨閣事也,然牧犢子七十無妻。未嘗感其《雉朝飛》一曲為之作合。若穆翁者,殆由開籠放鳥之德歟?」

  情魔書癖兩相纏,殢我溫柔預我元。何似語言文字外,一齊解脫野狐禪。

  銷磨傲骨為情癡,掉首歸來好自持。冷笑丈人峰下客,年年畫虎買胭脂。

  長舌傾城可奈何,由他子夜盡情歌。伏雌畢竟操刀割,輸與雄雞斷尾多。

  昨宵有獺哭訌濆,楚些聲中不忍聞。多少貪夫林下葬,題詩何處吊秋墳?

  風誥鸞封志未灰,莫嫌村老太癡呆。腰間金印懸如斗,都自南柯郡裡來。

  不作朱門白項烏,願甘曳尼辱泥塗。黑衣三透麻衣訣,許負先生也負圖。

  迷離撲朔不堪題,舐卻雄豪且並棲。狡窟營成香閣閉,可憐得兔已忘蹄。

  雉子斑斑翠尾張,鰥魚引到合歡堂。楚人路上如相遇,莫惜千金買鳳凰。

    受業洪詔恩謹題

卷二

  屏角相郎

  緗管,江陰貧家女也。工詞翰,兼好讀相人書,決人禍福多奇中。年及笄,母氏將字之。緗管曰:「兒相薄,不宜主入中饋。母誠愛我,但賦小星可矣。」母以其言多中,許之。而爭聘者,日踵於門。母氏令從簾隙以窺,俱不當意,母曰:「癡婢,眼太高。若輩中寧無一有福兒郎耶?」緗管曰:「非此之謂也。」母詰之,淚盈盈欲下,遂置不問。

  滸溪洪生,才士也。愛君山之勝,客於江陰。聞緗管名,登堂求聘。湘管適簸錢屏角,望見之。入謂母口:「堂上客,真兒偶也。」母出見,諾之而去。繼問曰:「是子相若何?」緗管曰:「氣清骨秀,非紈袴中人也。然太清則薄,太秀則削,恐不永年耳。」母愕然曰:「彼既不壽,汝何獨有取也?」緗管泫然曰:「兒昨攬鏡自照,柳眉侵月,梨靨添渦,三午後必合孀居。郎相不利建寅。是真短祿適合,違之不吉。母氏幸勿憂也。」繼而洪別營金屋,擇日以禮迎之。結褵以後,相得甚歡。洪善繪事,長箋短幅,酬應不遑。甫-脫手,緗管即題詩其上。猶記其《題並頭蓮》-絕云:水雲鄉里見溫柔,多少癡娃蕩畫舟。江上孤鴛勞寄語,背花飛去莫回頭。傷心之讖,見乎詞矣。

  一日坐花下,折短箋作觴政,有並蒂花,並頭花,連理花,葉底花諸名色。拈得者,道《葩經》兩句;合意者,酬以香茗,否則,駢兩指擊腕為罰。緗管拈得並蒂花,曰:「庶幾夙夜,妻子好合。」洪暱而笑曰:「夜合一語,妙出天然,真慧心人也!」繼拈得並頭花。洪曰:「宜爾室家,男子之祥。」緗管曰:「宜男有慶,彼此同之。如卿言,亦復仕耳!」復拈得連理花。緗管曰:「道阻且長,春日載陽。」洪曰:「長春兩字,連理成文,亦巧合矣!」又拈得葉底花。洪曰:「伐木丁丁,其香始升。」緗管笑曰:「木香固登花譜,君何以第二字聯合?」洪笑曰:「此乃所謂葉底花也。」已而問曰:「卿前言並蒂花,不知三百篇中尚有幾許?」緗管口:「駕彼四牡,顏如渥丹。朝宗於海,蔽芾甘棠。想盡之矣!」洪曰:「我尚有一聯。」緗管請問其說。曰:「亦孔之將,彼黍離離。」緗管愀然曰:「花前偎倚,歡會正長,何至說著將離?」倚欄癡立,凝眸欲涕。洪方溫言勸解,而家中催歸符至矣!迫於父命,不獲已,草草束裝而別。緗管自洪之去,妝樓長闔,粉匣都收,終日對鏡沉吟,自觀氣色。

  一日,擲鏡大哭,急呼母氏為制縗絰。母曰:「兒癡矣!洪家郎去後,且無一紙病書,何以決其必死,而作此不祥之物?」緗管曰:「以兒氣色徵之,斷不爽也。」母終不許。易以練裙素服,而個中日夕,惟以眼淚洗面而已。

  不匝月,訃音果至。毀容絕粒,幾不欲生。有客將洪父命,憐其少寡,恤以數百金,勸令改適。母商諸女。緗管艴然曰:「是何言!我報郎於生者日短,報郎於死者日長。且我之為孀歸,於相信之;我之為節婦,亦於相信之,世有面冷如霜,心寒於雪,而作東風別嫁者哉?」客驚歎而去。述諸洪君之父,大韙之,遂買舟具乘,迎歸於家。妯娌間有乞其談相者,緘口不道一字。族中子弟知其能詩,競出素縑索句,俱以病辭。曰:「女子有才,終歸無福,舊時結習,懺除盡矣!」惟小鬟竊其《題洪君遺畫》傳示其侄詔恩,得二十八字,曰:澹紅香白滿欄杆,一段春光畫裡看。展向秋窗渾不似,梧桐庭院十分寒。此雖吉光片羽,而讀之者,亦可哀其志矣。

  鐸曰:「《唐書》載袁天綱相岑文本曰:舍人文才,必振海內,而頭有生骨,恐至損壽。今傳此法於閨中,以為擇婿張本。短緣適合一語,卓然定鑒也。苟廣其術,潘騎省《寡婦賦》可無『忽以捐背』之恨。」

  筆頭減壽

  中州女子鄭蘭芬,幼失怙。母鍾愛之,日令坐書塾中。牙籤錦軸,縱橫滿案。母常戲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但牝而不牡耳!」蘭芬答曰:「只要馳騁詞壇,猶勝劉家豚犬也。」由是閨閣之名,噪聞里黨。嘗作《錢》卦曰:「錢,利用貞。像曰:『錢方正位乎內,圓正位乎外。方圓正,天地之大義也。錢有孔方焉,家兄之謂也,兄兄弟弟,父父子子,夫夫婦婦,而錢運亨。運亨,而家道定矣。』象曰:『金自火出。錢,君子以內有物,而外有光。』初九,閒有錢,悔亡。像曰:『閒有錢,來未正也。』六二,無攸遂,在中櫃,貞吉。像曰:『六二之吉,順以藏也。』九三,錢神嚆嚆,悔厲吉。錢奴嘻嘻,終吝。像曰:『錢神嚆嚆,將失也;性奴嘻嘻,失家業也。』六四,富家大吉。像曰:『富家大吉,積在德也。』九五,君子有錢,勿恤吉。像曰:『君子有錢,交相愛也。』上九,有官威如,終吉。像曰:『威如之吉,發身之謂也。』」畹香徐孝廉載入《蕉窗剩話》,談者艷之。

  婢阿康,性慧黠。-日,擷花園亭,久不至。蘭芬遣其弟五兒跡之,知為僕廖二所窘。復仿《五子之歌》作《規婢書》嘲之曰:「阿康屍位,以逸豫,荒厥職,同人咸貳。乃盤遊無度,戲於寂寞之園。有窮廖二,因人弗見,狎於庭。厥弟五兒,奉主命以從,徯於園之次。五兒大怨,述主人之戒,以作歌。其-曰:『齊家有訓,人可勤,不可怠。勤惟家本,本固家寧。予視天下,愚夫愚婦,一不聽予,一時兩失。禍豈在明,不見是圖。予臨爾眾,慷乎若鐵索之馭六馬。為人下者,奈何弗慎!』其二曰:『訓有之,內作盜荒,外作淫荒,甘懶嗜頑,鑽穴逾牆。有一於此,未有不亡。』其三曰:『惟我高堂,有此義方。汝悖厥訓,亂其紀綱,乃底滅亡。』其四曰:『巍巍我主,一家之尊。有禮有法,貽厥後人。吟詩誦賦,昔人則有。荒墜厥緒,誨淫絕恥。』其五曰:『嗚呼急歸,予懷之悲,人實誑女,女將疇依?郁陶乎予心,頗厚有忸怩。苟悔厥過,來者可追。』」從巧思慧舌,大率類是。

  一夕,坐燈下,作《香粉春秋》。未及數行,腕酥體倦,伏几而寐。瞥至一殿,上橫一金額,曰:「六經大文章處」。一人冕旒端坐,儒冠者數輩,校書兩隅。一人捧冊上曰:「此揚子雲擬《易》。上座者曰:「《易》自商瞿至田何,凡歷五傳。王弼主理,京房主數,總未盡探其奧,若輩何能妄擬!且渠已屈身新莽,雖有草玄奇字,不足觀也。」又-人上曰:「此張霸偽書。」上座者曰:「《書》自出魯壁,古文不傳久矣!梅賾二十五篇,略存其似,張霸何人,輒敢妄作!」又一人-上曰:「此束廣微《補亡詩》。」上座者曰:「命義選詞,亦頗不乖詩教。然魚游清沼,鳥萃乎林,純是晉人口角。何得妄攀風雅!」又一人上曰:「此劉歆集禮。」上座者曰:「河間贗本,辨者實難。《考工》一記,明是漢儒私擬,以補冬官闕略。」又-人上曰:「此何休《春秋傳略》。」上座者曰:「公羊墨守,左氏膏盲,谷粱瘸疾,直妄人說夢耳!」又雜陳刪魯淪、非盂子等書。上座者勃然怒曰:「擬莊反騷,尚屬小儒弄筆,乃割裂聖經賢傳,妄肆譏彈,當付拔舌獄,以彰孽報。」言未已,一人趨座匍伏。上座者曰:「鄭夾漈,爾欲何言?」逡巡而對曰:「康成輔翼聖經,自謂有功名教。不料閨中末裔,點竄經文,作為遊戲,奈何?」上座者曰:「此侮聖人之言,罪宜加等。姑念閨閣無知,折其壽算,以贖前愆。」

  時蘭芬潛伏殿外。聞其言,心驚魄悸,下階一蹶,豁焉夢醒。燈下燒其舊稿,深自懺悔。後字同里某生,嫁前三日而亡,實侮聖言之報也。我輩以文為戲,能不捨旃!

  鐸曰:「酒是先生饌,女為君子儒;粲花妙舌,艷絕干古。然世上演《牡丹亭》一日,若士在地下受苦一日,安知非此樁公案發也?吾家湘人,曾作《閨中月令》,有『口脂解凍,簾衣化為鉤。衣潤溽暑,粉雨時行』等語,亦見慧心、而紅箋猶濕,黃土旋埋,自貽伊戚,夫復何尤?附記於此,為之-歎!」

  討貓檄

  門人黃之駿,好讀書左圖右史。等諸南面百城。豢一貓,用以防鼠。視其色,斑斕如虎,群以為俊物。置諸書架旁,終日憨臥,喃喃吶吶,若宣佛號。或曰:「此念佛貓也。」名曰佛奴。鼠耗於室,見佛奴,始猶稍稍斂跡,繼跳粱失足,四體墮地。佛奴撫摩再四,導之去。嗣後眾鼠懼無畏意,成群結隊,環繞於側。

  一日,踏肩登背,竟嚙其鼻,血涔涔不止。黃生將乞刀圭以治。予適過之,叱曰:「畜貓本以捕鼠。乃不能翦除,是溺職也。反為所噬,是失體也。正宜執鞭棰而問之,何以藥為?」命生作檄文討之,予為點定。其檄曰:捕鼠將佛奴者,性成巽懦,貌託仁慈。學雪衣娘之誦經,冒尾君子之守矩。花陰晝懶,不管翻盆,竹簟宵慵,由他鑿壁。甚至呼朋引類,九子環魔母之宮,疊輩登肩,六賊戲彌陀之崖。而猶似老僧入定,不見不聞,傀儡登場,無聲無臭。優柔寡斷,姑息養奸,遂占滅鼻之凶,反中磨牙之毒。閻羅怕鬼,掃盡威風,大將怯兵,喪其紀律。自甘唾面,實為縱惡之尤,誰生厲階,盡出沽名之輩。是用排楚人犬牙之陣,整蔡州騾子之軍。佐以牛棰,加之馬索。輕則同於執豕,重則等於鞭羊。懸諾狐首竿頭,留作前車之鑒;縛向麒麟檀上,且觀後效之圖。共奮虎威,勿教兔脫。

  鐸曰:「昔萬壽寺彬師,以見鼠不捕為仁。群謂其誑語,而不知實佛門法也。若儒生一行作吏,以鋤惡扶良為要。乃食君之祿,沽己之名,養邑之奸,為民之害。如佛奴者,佛門之所必宥,王法之所必誅者矣!」

  祭蠹文

  萬卷樓,表叔蔣觀察藏書地也。宦游於閩,經午閉置。後告假歸籍,曝其卷帙,半為蠹魚損壞。因命童子拽捕,盡殺乃止。是夜,樓中萬聲齊哭,幾於達旦,主人患之。予適借榻松韻軒中,因作文以祭曰:嗚呼,蠹兮!秉蟲之性而不集於膻,得魚之名而不躍於淵。遨遊乎文章之府,托翰墨以為緣,爾何不學白蟻之鑽礦,與青蚨之化錢?謂書香之我嗜,願銅臭之長捐。吾聞爾祖脈望,羽化登仙。以詩書為弓冶,期無墜乎家傳。營書作穴,耕字為田。雖食古而未化,鑒其志之可憐。何期主人好事,物運屯邅。竟抄同乎瓜蔓,忽盡族而並殲。芸窗播毒,書林抱冤。識召禍之有基,吾請言其固然。穿經史以太鑿,斷詞義而不連,既毀章而裂句,亦脫簡而殘編。隱微軀於藝苑,肆魚肉之饞涎,等斯文之蟊賊,遂獲罪於聖賢。彼刀筆小吏,案牘窮年,竊爾生平之一字,輒舞文面弄權。爾宜悔悟,自省其愆。非主人之嗜殺。乃孽報之在天。賦草一束,墨汁半船,爾其享之,在此靈筵。勿為厲於龍蛇壁上,待轉丸於蜣螂糞邊。筆塚纍纍,卜爾長眠;硯田膴膴,表爾新阡。招青蠅之弔客,驅螻蟻於下泉;果遊魂之無恙,乘蚊背以言旋。祭畢,而樓中之響寂矣。

  鐸曰:胥吏舞文,謂之衙蠹,而讀書中無是名也。然借文字為護符,托詞章以獵食,皆可謂之書蠹。或曰:「此等詞義不連之輩,名曰書蠹,猶屬過譽。」

  隔牖談詩

  水繪園,辟疆冒氏集諸名士禊飲處,今廢為禪院。祁昌胡生文水,客如皋,賃僧屋以居。生負奇氣,為沈晉齋,王西園諸前輩相器重,益自喜。嘗作述懷詩,有「我豈妄哉聊復爾,臣之壯也不如人」之句。予適見之,曰:「此宋元派也。」生氣不肯下,轉以詩學源流相詰問。予唯唯。生艴然曰:「先生殆不屑教誨耶?」拂袖竟出。

  予獨坐燈下,半炊許,暗中聞嗤笑聲。叱問為誰,應曰:「予此間地主冒巢民也,與王桐花、崔黃葉、陳迦陵輩,魂遊於此。汝吳下阿蒙,輒敢高持布鼓,過我雷門,倘一言不智,定當麾之門外。」予曰:「冒先生餒魂無恙乎?如不見棄,乞垂明問。」因大聲曰:「古詩以何為宗?」應之曰:「四言以三百篇為法。而太似則剽,太離則詭。故束皙《補笙詩》,未脫晉人俊語。五言自西京迄當塗、典午諸家,各有一副真面目。粱、陳之際,體卑質喪。至唐陳伯玉輩,掃除顯慶、龍朔之弊,獨標風格。七言權輿《大風》、《柏梁》。洎乎魏、宋,名作寥寥。初唐頗尚氣韻,李、杜出而始極其變。後有作者,等諸自鄶無譏可也。」曰:「近體以何為宗?」應之曰:「陰、何、徐、庾,五律之先聲也。延清、雲卿,揣聲赴節,後來居上。王、盂以淡遠並轡,李、杜以壯麗分鑣,崔、李、高、岑,七律之正軌也。賓客、儀曹,態濃意遠,宗風克紹。浣花如鯨魚掣海,青蓮如健鶴摩天。至絕句,羌無故實,需求味於酸鹹之外。雖工部高才,未傳佳作。不得謂『黃河遠上』、『葡萄美酒』,獺祭者可學步也。」言未竟,忽厲聲高喝曰:「我漁洋老人,論詩六十餘年,以少陵詩史為宗。何物狂生,拈出司空三昧,教人廢學?」因笑曰:「公一代詩壇,千秋史學,何敢妄議?但《落鳳坡吊龐士元》,此題尚宜斟酌。」正持論間,有自稱崔不雕者,自稱陳其年者,嘩然縱辯。予曰:「君王桐花之弟子耶?生前以『黃葉』著名,然『丹楓』兩宇,辭義雷同。想君生平傑作,惟『春水』、『桃花』一聯,差堪與『芍葯』、『薔薇』抗衡耳!至檢討公《迦陵詞集》,允堪追步辛、蘇;而梅花百首,亦止賺得雲郎捧硯,未必與『枝高出手寒』之作,問聲競響。」而諸人猶紛呶不息,因拍掌大笑曰:「冒先生相與得一輩詩人,到底樸巢一炬,餓填溝壑,惜哉!」

  轉盼間,胡生長笑而來,曰:「先生不屑教誨,今已盡聞台命矣。」蓋生欲聞予狂論,詭囑同人,暗藏牖下,作此狡獪伎倆耳。予大笑。生執贄門下兩載,談文之暇,旁及詩賦詞曲。而其稿不甚收拾,往往為友人竊去。劉又酷似其師,信然。

  鐸曰:「邊孝先曾為弟子解嘲,此則更同賓戲矣。師狂而弟子亦狂,師懶而弟子亦懶。狂不可學,懶更不可學也。先生休矣,弟子勉之。」水以乙未春僦雨香庵居之,為鍵關計。庵即冒園故址也。時夫於亦客如皋。水執贄門下,相依兩載。丙申冬,挈家南來。遠隔師門,忽忽十有一年。歲戊申,夫子司鐸吾祁。越兩年,水自豫章歸,晉謁函丈。又明年,召入學舍,授以燈火,坐我春風者,殆無虛日。暇時,請觀詩文全稿,並樂府套曲請大制,悉辭以散失。惟檢行篋,得《諧鐸》五十餘條,出以示水。卒讀之,遂進而請曰:「先生其有救世之婆心,而托於諧以自隱,如古之東方曼倩其人者,曷亟付之梓,以是為遒人之徇耶?」比蒙許可,追憶舊聞,摭采近事如干條,厘卷十二。斯條亦系開雕時補入者。記此見師弟淵源,二十年如一日。而水徒以家貧學蕪,筆札依人。回首勝游,已成昨夢。嗟華年之不再,愧壯歲之無聞,其孤負吾師之玉成者不少矣!

    辛亥六月二十一日,受業胡文水謹志。

  垂簾論曲

  李秋蓉,吳江徐公子寵姬也,有慧性,妙解音律。同里某生,小有才學,著傳奇,挾數種誇示徐公子。方談論間,而屏後笑聲忽縱。生又按拍而歌,屏後益笑不可支。徐微喝曰:「曲子師在座,理宜敬聽。嘻嘻出出,是何意態?」曰:「個兒郎煞不曉事。為我設青綾步障,斥之使去。」

  亡何,有女子坐簾內,請客相見。生隔簾揖之。問曰:「君所制傳奇,南曲乎?北曲乎?」生曰:「近日登場劇本,有南有北,且鄉南北合套之出。是非異曲同工,何能號稱制譜?」曰:「君知北曲異乎南者何在?」生曰:「南曲有四聲,北曲止有三聲,以入聲派入平、上、去三聲之內。制曲者剖析毫芒,以字配調,誰不知者?」曰:「君知北曲異於南者,僅在入聲,而亦知平、去兩聲,尚有不合者否?」曰:「未聞也。」簾內者笑曰:「君真所謂但知其一,莫知其他者矣!崇字南音曰戎,而北讀為蟲。杜字南音曰渡,而北讀為妒。如此類者,難更僕數。且北之別於南者,重在去聲。南曲以揭高為法,北曲透足字面,但取結實。揣聲應律,未可混填,拗折天下人嗓予。」生曰:「一韻之音,亦有不同者乎?」曰:「不同。共一東鍾韻,而東字聲長,終字聲短,風字聲扁,宮字聲圓。共一江陽韻,而江字聲闊,臧字聲狹,堂字聲粗,將字聲細。練准口訣,擇其宜而施之,制曲之技神矣。」生唯唯。繼而間曰:「君所遵何譜?」曰:「遵《大成九宮》,句繩字准,不敢意為損益。」曰:「所配何宮?」生嘿然不語。簾內者曰:「分宮立調,是制曲家第一入手處。富貴纏綿,則用黃鐘;感歎悲慼,則用南呂。一隅三反,諸可類推。否則指冰說炭,縱審音不舛,而對景全乖,制曲者之大病也。其他南曲多連,北曲多斷,南曲有定板,北曲多底板,南曲少襯字,北曲多襯字。選詞定局,自在神明於曲者。若夫五音四呼,收聲歸韻,此歌者之事,而不必求全於作者矣。」生大駭,顧徐公子曰:「不意君家金屋有此妙才,勝張紅紅記豆多矣。」言未畢,一人捲簾而出。視之,青衣婢也。曰:「幸得婢學夫人,本領止此。否則娘子軍來,汝能無受降面縛乎?」生大窘,喪氣而出。後公子父靈胎先生,采閨中緒論,著《樂府傳聲》一卷行世,度曲家奉為圭臬云。

  鐸曰:「考《樂譜。鹿鳴》之詩,首章我為蕤,有為林,嘉為應,賓為南,次章我為林,有為南,嘉為應,賓為黃,則諸律可以互通。天下無一定宮調,而度曲家必斤斤於工尺之間,豈今之樂異於古之樂歟?抑遷字就調,可以恕古,而不能恕今也!」

  考牌逐腐鬼

  婁東陳岳生,築別業蓮橋之西。工甫竣,家人嘩傳有鬼。陳疑其妄,移榻居焉。

  至夜,見青衿者四輩,結隊而來,滿口吟哦,四肢俱帶腐氣。一老者年約五十,一四十許,其兩人十八九少年也。老者曰:「昨緣風雨敗興,今夕大好月色,盍拈題一角文藝之優劣?」三人曰:「諾。」老者袖中出紙圓數枚,命少年拈其一。展視之,蓋「視其所以」全章題也。懷中各出文具。老者登上座,四十許人聯坐其右;下一案,兩少年據之。四人閉目攢眉,搖頭搔耳,咿咿唔唔,約兩時許。老者笑曰:「今夕文機鈍塞,只得一佳破,奈何?」聯座者曰:「僕亦與翁相等。」老者取視之,破曰:「視所以,而觀所由,察所安,而人焉瘦?」老者曰:「首句可謂英雄所見略同,特次句尚欠包括。」聯坐者請教。因出已作示之,破曰:「視所以,而觀所由,察所安,而焉瘦瘦?」聯坐者大歎服。老者曰:「作文一道,毫釐千里。君所以長居五等,而僕儼然附四等末者,實以題無剩義耳。」言罷,童頗自負。繼視兩少年,竟無一字。老者曰:「君等英年,作文宜有豪興。奈何曳白如此?」少年曰:「世間嚴刑酷罰,無過作文一事。我等所以惡生樂死首,謂幸逃得此難耳。乃復無病自尋鴆藥耶?」老者拍手大笑曰:「吾過矣。如君言,真第一安樂法也。」俄見一小僮擔灑盒至。少年曰:「枵腹談義,有何意味?如此良宵,不如痛飲。」因陳酒餚几上,團坐大嚼,頃刻都盡。少年捧腹笑曰:「此中空洞無物,只合作灑囊飯袋也。」四十許人曰:「食肉健飯,正欲使此中有料。」老者曰:「特恐見其入而不見其出耳。」言已,各大噱。亡何,小僮斂酒具幾,四人共訂後期,醉飽而去。陳始信有鬼。自此呼朋引類,無夕不擾。

  時值歲試,學師遣門斗,奉憲牌下鄉傳考。夜過蓮橋,投止陳墅,以憲牌置案上,擁被竟臥。四青衿嘩然入座,高淡闊論,旁若無人。忽老者趨近案頭,見憲牌,大驚曰:「催命符又至矣!」眾環視之,面色如死灰。一少年笑曰:「我輩生前,緣此碎心裂膽,以至奄然物化,今半作局外漢,何憂鉅鹿之戰,災及壁上觀者哉!」老者曰:「君勿作太平語。冥府近有新例,陽世歲考之期,下令城隍司搜括鬼秀才,盡赴修文殿歲試。優者受上賞,劣者押入刀山獄,刳剔腸胃。今迫矣,可奈何!」少午亦色變,再三求計。老者曰:「此原非安樂土。君等欲免此難,且各棄儒巾,卸儒服,於地獄黑暗處,埋頭項五六百年,俾持牒者無可搜捕,或可脫離苦海也!」眾皆轉懼為喜,解農脫帽裹負之,隨老者踉蹌遁去。門斗異之。

  明日,述其事於陳。陳大快,並錄憲牌一通,粘諸壁上。自後,青衿輩竟不復至。

  鐸曰:「曳白秀才,森羅殿猶防對策,矧敢金門待詔耶?固知李昌谷應制玉樓,惟平日嘔得心肝乃敢赴緋衣之召耳!」

  妙畫代良醫

  蜉溪潘琬,字璧人,美儀容,有玉樹臨風之目。妻尹氏,艷而妒。潘謹守繩墨,跬步不離繡闥。潘有別墅,在濂溪坊里。庭前海棠數株,每當含苞未吐之時,隱度其兩鬟插戴處,往向枝頭芟翦,及花放,折歸助妝,長短疏密適合。尹嘗執花睨潘而笑曰:「此解語花也,勞卿手折,益嫵媚矣!」由是,封海棠曰「花卿」,而戲呼潘曰「掌花御史」。後潘以病瘠死,尹哭之哀。一日,過別墅,適海棠盛開。尹憑欄凝睇,觸緒縈懷,忽忽若迷,歸而病殆。

  尹有族弟名慧生,善繪事,聞之曰:「此心疾也,吾當以心藥治之。」遂寫海棠數十本,貌潘生科頭其下。旁繪妖姬五六人:有拈花者,有嗅花者,有執花在手乞潘生代為插鬢者,有狎坐膝頭戲以花瓣擲生面者。畫畢,竟詣床頭,詢姊近狀。尹流涕不言。慧生曰:「昔姊丈在時,曾浼弟畫行樂圖一卷;恐姊見嗔,久留弟處。今巳埋骨泉下,諒姊見原,特歸趙璧。」因出圖授尹。尹諦視久之,面忽發赬曰:「薄倖郎有是事耶?」慧生曰:「姊誤矣!男兒離繡幃三尺,便當跳入雲霄。是非粱伯鸞,誰能謹守眉案?況已往不咎,聽之可也。」尹憤然作色曰:「若是,則死猶晚耳!吾何惜焉?」慧生佯勸而退。由是心疾漸解,不旬日,霍然竟愈。取其圖投之於火,並督家人,各持斧鍤前往別墅,盡伐去海棠之樹。

  鐸曰:「此袁倩醫鄱陽王妃故智也。哀思乍平,妒心又起,海棠之伐,與阮宜婦砍桃何異?劉孝標之三同,王文穆之四畏,吾知泉下人猶為膽落。」

卷三

  嬌娃皈佛

  蓉江沈綺琴兆魚,王公家青衣也。幼從閨中伴讀,年十五,工吟詩,兼喜填北宋人小令。如《送春詞》中「一溪花瓣水聲長,誰知即是春歸路?」南樓徐若冰夫人采入《燃脂雜錄》。其《題施實君詞稿》,有「自傷不作書生耳,酒市茶牆,讓柳七郎君奉旨」之句,風流倜儻,略見一斑。繼掃除綺業,一歸佛教,鏡奩粉匣旁,《楞嚴》、《涅槃》諸經典,燦然堆積。

  時戒律僧慧公從淨慈來,卓錫隨光東院。綺琴往投座下,乞參三昧法。慧公曰:「欲參三昧,先斷六根。」綺琴曰:「諾。」

  慧公趺坐蒲團,高聲提唱曰:「如何是無眼法?」曰:「簾密厭看花並蒂,樓高怕見燕雙棲。」

  「如何是無耳法?」曰:「休教擫笛驚楊柳,未許吹簫惹鳳凰。」

  「如何是無鼻法?」曰:「蘭草不佔王者氣,萱花莫辨女兒香。」

  「如何是無舌法?」曰:「幸我不曾犁黑獄,干卿甚事吐青蓮。」

  「如何是無身法?」曰:「慣將不潔調西子,謾把橫陳學小憐。」

  「如何是無意法?」曰:「只為有情成小劫,卻因無礙到靈台。」

  慧公曰,「六根已淨,八垢須除,再為汝下一轉語。何謂念煩惱?」曰:「誤將濁水濺蓮葉。」

  「作何除法?」曰:「奪取鋼刀殺藕絲。」

  「何謂不念煩惱?」曰:「一任飛時沾柳絮。」

  「作何除法?」曰:「再從系處解金鈴。」

  「何謂念不念煩惱?」曰:「春蠶作繭全身縛。」

  「作何除法?」曰:「蠟燭成灰徹底銷。」

  「伺謂我煩惱?」曰:「未出岫雲偏作雨。」

  「作何除法?」曰:「不開花樹本空枝。」

  「何謂我所煩惱?」曰:「底事急流爭鼓桌。」

  「作何除法?」曰:「好憑順水再推船。」

  「何謂自性煩惱?」曰:「鑽榆取火還燒樹。」

  「作何除法?」曰:「凍水成冰不起波。」

  「何謂差別燦惱?」曰:「磨將子墨猶嫌白。」

  「作何除法?」曰:「買得胭脂便是紅。」

  「何謂攝受煩惱?」曰:「痛看西子心頭捧。」

  「作何除法?」曰:「癢倩麻姑背上搔。」

  慧公曰:「是兒可人。吾為汝說九根之法。汝能一問一答,便許傳第一妙諦。

  信根何在?」曰:「龍牙打板。」

  「精進根何在?」曰:「石鞏架箭。」

  「念根何在?」曰:「丹霞選佛。」

  「定根何在?」曰:「華林縛虎。」

  「慧根何在?」曰:「雪峰趯球。」

  「慈根何在?」曰:「白鹿掛袋。」

  「樂根何在?」曰:「達摩授缽。」

  「捨根何在?」曰:「如來痛背。」

  「意根何在?」曰:「天龍豎指。」

  「如此畢竟作麼生?」綺琴拍掌而吟曰:「饑來吃飯困來眠,悟得傳燈第一禪,散盡天花渾不著,豐干饒舌已多年。」

  慧公曰:「汝真佛門種子。但以文字釋經,米免墮口頭禪耳!」以座上蒲團授之曰:「待此物破時,乃汝證盟候也。」

  綺琴合掌拜謝,歸而靜坐一生,終日不言不笑,似學天竺菩提九年面壁者。

  後聞蒲團未破,紅粉先埋。豈導師之誑語乎?抑金棺雙足,將現迦葉身而得度也?

  姑記之,與葉小鸞參禪一案,並為詞壇佳話云。

  鐸曰:「昔五祖以袈裟度世,於五百人中,必擇一鈍漢予之。乃知金蓮法界,非聰明人插腳地也。我輩欲參大乘,惟願生生世世,勿作有情之物。」

  窮士扶乩

  吳中馬顛,能詩,工詞曲,而名不山里巷。饑驅潦倒,薄游於揚,以詩遍謁貴游,三載卒無所遇。適虹橋荷花盛開,鹺賈設宴園亭,招名士之客於揚者。馬私挾詩稿而往,閽人阻之,馬排闥直入。眾嘩問為誰?馬曰:「某吳中窮士,少習扶乩。今貴客滿座,請獻薄技。」

  時揚州扶乩正盛,就近地借得沙盤等具,排列中庭。馬書符焚汔,擇一僕共襄厥事。乩忽飛動,大書二十八字,曰:藕花香裡路迢迢,準擬吟詩付玉簫。踏遍平山人不見,自回短桌過虹橋。

  眾請署名。書曰:「予康對山,偶訪詩人,閒遊至此。」鹺賈伏地拜曰:「狀元公來矣。」諸名士亦跪請曰:「殿元詞華夙瞻,已見一斑,願窺全豹。」

  乩書曰:「予舊作強半遺忘,有《楊州新樂府》四首請政。」

  其一曰:

  借神債,望神拜,財神許我千金貸。不納閒官不作賈,買得雛兒教歌舞。

  雛兒歌一曲,黃金堆滿屋。雛兒舞一回,蜀錦高於台。紅燭搖搖春夜短,傾盡千家萬家產。傾財破產莫憂汝,自有財神作債主。

  其二曰:

  東風二月吹黃埃,多子街上飛轎來。前不高軒後不簸,大腹纍纍伸腳臥。

  轎前走干僕,轎後隨孌童。道旁一老夫,嘖嘖誇而翁。而翁當日好肩背,東門擔水西門賣。

  其三曰:

  朱門沉沉夜什晝,金鑰倉琅響戶牖。堂前銀燭一半殘,主人睡起傳朝餐。

  左有彈箏伎,右有挾瑟倡。玉簫金管陳兩廂,銜杯聽歌樂未央。樂未央,歌聲畢,譙樓三鼓華筵撤,束炬門前出拜客。

  其四曰:

  賢侯怒,賢侯怒阿誰?不怒優人謁,不怒鹺商來,只怒秋風鈍秀才。手中一卷書,長揖當空階,書生如此不曉事,焉用品題作佳士?不是龍門爾莫投,請爾去識韓荊州。

  書畢,諸名士齊聲讚歎,鹺賈亦拍掌和之。馬他顧而笑。繼見席上磁杯中,有瓦和尚端然趺坐,請乩仙題句。乩書曰:「僕幼習儒巾,未嫻內典。適與武功無垢大師同來,請彼一為捉刀。」乩停駐半晌,書曰:「我武功山主客僧無垢也,康殿撰相邀至此,居士輩有何見諭? 」

  諸名士指席上杯索題。乃書曰:誤駕慈航海上回,風波湧斷講經台。年來說法成空相,願咒蓮池化酒杯。菩提露滴酒家缸,醉倒禪床氣未降。醒眼笑他諸佛子,可能一口吸西江。

  後書「殿元公挾妓來矣,小僧且退。」問妓何名,書曰:此卞淑娘,即予《邀客詩》中所謂『秦樓翡翠裙』者也。向從晁四娘習琵琶,妙解音律,兼好學《金荃》艷體,亦頗不乖風雅。

  時王條山、徐薌坡以《綠春詞》三十首征江左詩人步韻,諸名士遂出原箋請和。

  乩書曰:「君等皆名下士,乃窘於七步,而乞靈舞裙歌扇中耶?不得已,代為-吟。」書曰:阮家西壁宋家東,一帶疏簾似夢中。深院釀花鳩婦雨,畫欄垂柳鼠姑風。膽瓶嫌素添山紫,步幛憎寒換海紅。芳草年年南浦綠,卻將別恨惱文通。芙蓉寶帳隔重重,跨鳳歸來不再逢。衣帶水淹花月渡,劍鋩山割雨雲峰。淚因洗面何緣熱?酒為澆愁未肯濃。偷向簸錢堂下走,棋奩藥鼎盡塵封。偶隨梅柳渡春江,忽見桃根倚畫艭。重喚雪兒彈錦瑟,催教雲母拓紗窗。鞋尖綵鳳三千拜,袖底鴛鴦十八雙。同傍得憐堂後住,情魔一點幾時降?冷笑鷦鷯戀一枝,裝成金屋莫嫌遲!桃花繞樹長庚宅,芍葯當階上巳時。西北高樓看日出,東南孔雀避風吹。錦駝捆載移傢俱,香譜茶經鏤雪詞。閣子玲瓏近翠微,安床支臼未全非。屏開龜甲邀花伴,簾卷蝦鬚放燕門。廿五條弦彈處澀,十三行字仿來肥。有時笑拾韓嫣彈,打起黃鶯作對飛。方撲圓冰犀角梳,九梁花插兩鬟虛。高情懶學鳴蟬髻,垂手愁拈飛燕裙。短髮鬅鬙挑萊後,羞眉熨貼破瓜初。水晶簾下無多地,貪看梳頭誤道書。款步蓮花不用扶,鮫綃解處見冰膚。皺眉欲索三年艾,得意准償一斛珠?恃履尚堪驅使在,提鞋還恨薄情無。感甄舊賦郎曾讀,好寫凌波羅襪圖。才書七首,諸名士爭筆奪硯,心記手抄,而乩走如飛,以下竟不能全錄。止

錄其:

屈戊牢鉤防露眼,秘辛私授試風懷。

兒度花風開夜合,連朝谷雨過春分。

已諧鳳卜心中事,蚤褪蛇醫臂上痕。

五辛盤薦香花裡,六甲符書衣帶間。

延年藥自香閨種,長命燈教彩袖挑。

有情夜雨當歸草,無用春風及第花。

將浮弱水窺清淺,欲築強台阻蔚藍。

  等句。予友柳東籬適在座,出其所畫《采芝圖》請題-曲。乩判云:「兒手腕已脫,梆君何不相諒?且此事非兒所長。東君《中山狼》一劇流傳菊部,何不仍勞捉筆?」於是乩寂然久之,復書曰:「可笑癡兒,慣逃文債。且代賈余勇,以應柳君之請。」

  題曰:

  琪花瑤草滿平皋,趨東風,碧山重到。鋤香經露濕,籃小帶雲挑。誰是知交?只有個俊山僮,把徑兒掃。花雨飄飄,宿鳥驚寒立樹梢,游絲裊裊,樵人踏葉度平橋。一天幽景倩誰描?半生採藥無人曉。無人曉,先生指點山僮道,俺本是姓柳州,怎不向愚溪垂釣?字東籬,怎不向菊徑傾瓢?終日裡過前溪,采玉苗,沿芳岸,尋香草。一謎價水曲山坳,步履千回更百遭。非是俺破工夫尋煩覓惱,則緣俺半世英豪。灑債詩逋,湖海游遨,只落得宋玉多愁,文園善病,兩鬢蕭蕭。何處討買山錢,終南徑巧,好盻上駐顏丹,益壽方高。拋了吟毫,插了花標,小排場,丹鼎皋盧,大生涯,火棗冰桃,逗引得俊山僮首盡搖。請先生謾解嘲,一齊向山前拍手呵呵笑。猜破你個中玄奧,休則要太裝喬。豈不見懶嵇康養生無效,老黃公辟榖徒勞。想當然,絳雪丹燒:莫須有玄霜臼搗。一種種鸞膠鳳膠,續誰家命好?因甚把學長生打成畫稿?這多緣竹西歌吹三春鬧,朱門酒肉千家飽。有幾個風雅兒曹,也則傍紅橋,聽玉簫。趨畫肪,浮仙桌,陪官閣,吟詩草;那識舊家山有個閒風調。因此向畫圖中抽身先早,寫幾疊翠山兒一抹腰,添幾株碧樹兒萬葉嬌,跳出了愁圈套。喚作《采芝圖》,便是成仙料。打破這啞謎兒管教你先生笑倒。早被葬書生搊一隻掛枝兒,把真情傳遍了。

  題竟,柳頓首稱謝。鹺賈曰:「狀元文駕,未可久停。」令馬書符送之。已而肅客入座,令馬綴於座側。席上互相誇獎,刺刺不休。且有引喉按怕,作曼聲以哦者。馬不能忍,曰,「乩仙所作,絕無謝朓驚人之句,諸公何必傾倒?」眾叱曰:「井蛙敢於謗晦,此亦妄人也巳矣!」鹺賈曰:「想渠本不曉事。狀元公所作,豈有錯謬?」馬曰:「貴人以僕為門外漢耶?僕有拙稿一卷,願呈斧削。」

  諸名士才一披閱,曰:「此窮儒酸餡耳,何足言詩!」連閱數首,俱言不佳。鹺賈曰:「寒乞兒作詩,那有妙處?諸君不必污目。」諸名士亦口疵手勒,盡情醜詆。繼閱至後卷,前所題絕句,與《新樂府》四首,儼然在列,默然不語,相顧色變。馬拍案而起曰:「公等碌碌,真所謂井蛙謗海者也。僕雖不才,謬以詞章自負,不謂三年浪跡,未得一遇知音。竊料近日名流,專於紗帽下求詩,故嫁名殿元,以使文章增價,且方丈緇流,青樓艷質,落筆便詫奇才,押韻即稱傑作。

  因此詭托嬌名,假標梵字,俾無目者流,隨聲附和,亦不至妄肆雌黃。名下題詩,古今積習。是非九方皋安能賞識牝牡驪黃外哉?」諸名士汗流氣沮,匿顏向壁。

  鹺賈捧腹大笑曰:「吳兒狡獪,今信然矣。」急延之上座,競酌巨觥相勸,並囑諱言其事。馬笑曰:「詩壇月旦,舉世皆然,豈獨公等。」於是交勸迭酬,盡歡而散。後諸名士推馬為主盟。鹺賈家爭相延致,時以千金恤其家。而本領既大,心計轉粗,不復能唱《渭城》矣!

  鐸曰:「對山救我,有志者且有遺憾,矧借為救貧之策耶?始則相輕,繼則相黨。詩腸齷齪,何時湔洗?吾當惜康家鼓,作《漁陽三弄》也。」

  老面鬼

  吾師張楚門先生,設帳洞庭東山時,嚴愛亭,錢湘舲俱未入詞館,同堂受業。

  一夕,談文燈下,疏欞中有鬼探首而入。初猶面如箕,繼則如覆釜,後更大如車軸。眉如帚,眼如鈴,兩顴高厚,堆積俗塵五斗。師睨微笑,取所著《橘膜編》示之,曰:「汝識得此字否?」鬼不語。師曰:「既不識字,何必裝此大面孔對人?」繼又出兩指彈其面,響如敗革。因大笑曰:「臉皮如許厚,無怪汝不省事也!」鬼大慚,頓小如豆。師顧弟子曰:「吾謂他長裝此大樣子,卻是一無面目人,來此鬼混。」取佩刀砍之,錚然墮地。拾視之,一枚小錢也。

  鐸曰:「錢神變相,文士說法,如是如是。倉頡造字而鬼哭,周景鑄錢而鬼笑。鬼之不識字而愛錢,共天性耶?乃有識字亦愛錢者,吾不測其是何厲鬼矣!」

  遮眼神

  吳郡南北兩局,有機房殿。旁塑一像,曰遮眼神。一夕,守局者見神頂冠束帶,蜂擁而出。越數日,宿殿上,見神復來。青衣露頂,面若塗炭。上座者詢之。曰:「適被一人褫去冠帶矣!」問:「何人?」曰:「不知。」問:「所獲何罪?」曰:「亦不知也。前在殿廊下,遇衣青者數十輩,以千金啖我,引至一處,牆外盡被荊棘,門上懸絳彩,中橫金字匾額。衣青者導予入,見兩旁數百矮屋,提鈴喝號,不知作何事。俄歷兩重階,至一堂,規模甚嚴肅。上有二老左右坐,下設兩長几,鋪以紅氈。氈上堆積者,未審何物。眾人環坐,紛紛聚訟。衣青者促予遮眼,予即出兩手,左手蔽堂上,其堂下者以右手掩之。亡何,一藍袍人至,問:『為誰?』予應曰:『某機房殿遮眼神也。』藍袍人怒曰,『爾等蒙蔽伎倆,在市井中簸弄足矣!何得來此?且今當亦日正中,執事者俱有冰鑒,豈容販繒貿布者流,上下其手?』命朱衣者褫予冠帶。即有一藍面鬼,持筆蘸墨,塗面目幾遍,逐予門外。急尋衣青者,已遁去。狼狽而歸,仍投廡下。」上座者思之良久,曰:「似此奇事,吾亦不解。其人其地,容查可也。」守局人忽大嚏,其聲遂絕。

  後述其事於儕輩,議論紛如,亦無有能識之者。

  鐸曰:「明是我輩舊遊之地,而問者不知,答者不知,述者不知,聽者亦不知。昔人以不讀書為快活神仙,此等是其吃苦處。」

  科場舞弊,王法必誅。固其身在市井,姑從末減。至蘸筆塗面,一副蠢臉,反添幾計文墨,藍畫鬼可謂賞惡矣。或曰:「以貪敗者,厥名曰墨,蓋以示誡也!」

  受業張吉安附識

  燒錄成名

  石韞玉,字執如,負文章盛名,而實道學中人也。嘗謂予曰:「我輩著書,不能扶翼名教,而凡遇得罪名教之書,須拉雜摧燒之。家置一紙庫,名曰『孽海』。蓋投諸濁流,冀勿揚其波也。」

  一日,閱《四朝聞見錄》,拍案大怒。急謀諸婦,脫臂上金條脫,質錢五十千,遍搜坊肆,得三百四十餘部,將投諸火。予適過其齋,怪而問之。石曰:「是書所載,俱前朝掌故,名士著述,無可訾議。而中有劾朱文公一疏,荒誕不經。逆母欺君,竊權樹黨,並及閨閫中穢事。有小人所斷不為者,乃敢形諸奏牘,污蔑我正人君子!且編書者,又逆料後人必不深信,載入文公謝罪一表,以實其過。嗟乎!小人之無所忌憚至於此極乎?」予曰:「是何足怪。天下享重名者,必遭眾忌。況我文公少時,出入經傳,氾濫佛老,小儒易涉堂臭。後得理學正宗,門牆高峻,而又有蔡西山、真景元諸弟於輔翼之。而日前之依草附木者,盡麾之門外。於是轉羞成怒,欲敗名而無隙。乘咸和殿兩札有『大臣失職,賊者竊柄』之語,為上游所惡,而又劾唐仲友不法等事,觸忤宰執,遂文致其詞,貿然上瀆,一以雪擯斥之仇,一以逢台垣之喜,此小人之肺肝如見者也。」石曰:「然則文公何以不辨?」予應之曰:「文公當孝宗朝,陛對者三,上封事者三,披肝瀝膽,詆訶近臣,孝宗開懷容納,令持浙江、江西之節,繼復有經帷之命。眷之愈厚,嫉之意深。當時諫垣請公,至有罪當誅戮之議。君子明哲保身,而動稱好辨,僇辱及之矣。且理欲危微,毫釐必辨,仍恐疑似之介,貽誤後學。若立朝行己之間,天下萬世,自有公論。譬諸執途人而指雪為黑,指漆為白,雖愚者亦知其謬,而猶待嘵嘵置辨乎哉?」石曰:「君論誠佳,然此可為智者道,難與俗人言也!」卒燒之。予曰:「君可謂勇於為義者矣!」

  是年,石以南闈發解,庚戌應禮部試,為傳臚第一人。其扶翼名教之功乎?

  鐸曰:「祖龍一炬,千古恨之,因災及聖經也。若丁儀無米,不著嘉名;朱榮有金,便成佳傳,定當拉雜摧燒,勿憚揚祖龍之燼矣!」

  讀書貽笑

  徐樅,宇直夫,少孤貧。甫誦四子書,即無力就傅,因借讀於月聲庵之上院。

  僧印源,奇人也,諷經之暇,即趺坐蒲團,聽徐讀書。每至得意處,輒合掌讚歎,命侍者以茶筍果餅啖之。徐偶一致謝,必肅然起敬,曰:「君讀書君子,荒庵簡褻,幸勿見罪。」後徐補博士弟子員,夜讀如故。而印源閉目垂眉,似不甚傾聽。

  徐或挾卷高吟,印源即趨赴禪床,蒙被僵臥矣。嗣後過之,亦不接一談。

  戊子歲,徐登賢書,詣庵道賀者,屨跡幾滿,而印源落寞如舊,時徐將赴禮闈,努力作揣摩計,宵分苦讀,常至達旦。印源忽厲聲日:「驢鳴犬吠,強聒不休;請避三舍,毋混乃公為也。」徐愕然,謂印源曰:「僕雖不肖,蒙師見譽,何後倨前恭若此?」印源曰:「君初來時,所讀皆古聖昔賢格言明訓,是以不勝欽服。自君作秀才後,所讀皆膚詞剩義,了無意味,已屬厭聞。今高掇巍科,面所讀者愈趨愈下,竟似村歌牧笛,不堪入耳。前恭後倨,此君自取,於我何尤?」

  徐曰:「師方外人,未解讀書機竅。我輩讀書,向有成例。童時以四子書、五經入手,稍長則讀漢《史》、楚《騷》、韓、柳、歐、蘇諸大家文字,習為舉業。讀成、宏,讀隆、萬,讀天、崇,讀時人試藝。小試得手,取春秋兩闈墨卷,揣摩成熟,然後可拾科第。師何憒憒而為此饒舌?」印源曰:「原來儒家與佛家不同。佛家圖得個竿頭日進,儒家只是一步低一步法也!」徐默然語塞。印源俯思良久,忽大笑曰:「卿自用卿法,我還讀我書,秀才家自有制度,勿為出家人所誤可耳。」徐唯唯而退。

  鐸曰:「佛家自有之無,儒家從上徹下,同是一氣,何必各分鼻孔?秀才罵和尚,和尚亦罵秀才。其實罵和尚者,即是和尚法,罵秀才者,即是秀才法也。」

  鏡戲

  蕪湖馮野鶴,與人交,有肝膽,而獨制於閨閫。中年乏嗣,購妾,禁弗令共床席。偶於無人處私語,妻窺見之,呼天拍地,詬誶萬端。馮心懾之,而不敢言。

  一日,有書生款其室,馮延之坐,叩所自來。書生曰:「僕秦台下士也,善識人膽。閱歷風塵久矣,見世之讀書者,無作文膽,磨盾者,無破賊膽;佩朝紳者,無直言敢諫膽;結縞紵者,無托妻寄子膽。今聞足下高義,故來一窺膽略。」

  馮大喜,並欲瀝膽示之。書生曰:「君誠義膽,僕所洞鑒。但必堅之以智,鼓之以氣,乃無喪膽之虞耳!」馮慨然曰:「吾雖不及常山公渾身是膽,然臥薪而嘗者,亦有年矣。諒不至怖郝家名,作褓中啼兒也。」撫掌高談,意頗自負。書生嘖嘖稱羨。

  亡何,閨中獅吼大作,馮不顧,談笑自若。繼聞廚下碎釜聲,如銅山西傾,洛鍾東應,馮猶勉強自制。俄又聽堂前敲樸聲,杖下號泣聲,諸婢僕喧呶勸解聲,馮漸色變。復有一老嫗奔告曰:「夫人撩衣揎袖,執木臼杵潛伺屏後。」馮漸起離坐。忽屏後杵聲築築,厲聲高喝曰:「誰家狂蕩兒,引逗人男子作大膽漢?」

  馮臉色如土。書生嗔目而視曰:「怪哉!始大如卵,繼小如芥;再一恐喝,殆將破矣!」急起欲去,馮強挽之。書生曰:「僕以君有膽力,故來一窺梗概。不謂空有其表,直一無膽懦夫耳!」

  言未畢,屏後一杵飛出,中書生左臂,鏗然一聲,化為古鏡。拾視之,背篆「照膽」兩宇,知為秦時故物。婦奪以自照,膽大如甕,猶蒸蒸然出怒氣。及照馮,細如半黍,青水滴瀝。驗之,蓋已碎矣!

  鐸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彼婦人也,我丈夫也,吾安得而不畏?記此為不成丈夫者鑒。夫庸懦之夫,不過自愧無能,釀成悍戾。而賢達有智略之士,恐以家庭之醜暴之於外,往往潛聲忍氣,保全令名。於是專閫威風,遍行天下。元直捉跗,太傅閉帷,王茂宏之犢車,房玄齡之鴆酒,可為殷鑒。然延平五虎,鬼猶畏之。無杜蘭香治創之藥,亦未易普度眾生也。猶記庚寅歲,養疴紅芍山房,戲制《泥金帶》傳奇,為天下悍婦懲妒,演諸宋觀察堂中。登場一唱,座上男子無不變色卻走。蓋悍婦之妒未懲,而懦夫之膽先落矣。殆哉!」

  帖嘲

  陳小梧,家吳之專諸里。負才傲物,多所凌折。一日,有人投帖於門,視之,年眷同學弟某拜也。訝其素無半面,何以來此?而客已金頂華服,闖然而入,舉手一拱,竟登上座。陳叩其邦族,客曰:「僕浙之歸安人也。遍覓雅流,未曾一覿,今聞小友高才,故爾奉訪。」言竟,抵掌捋鬚,笑傲自若。陳睨視而笑曰:「嘻!異哉!世有一宇不通之輩,而能知我高才,可謂咄咄怪事!」客戄然曰:「僕雖不才,與汝邂逅萍蹤,何便知我一字不通,而公然謾罵?」陳曰:「人之不通,豈在談文數典?即以君名帖論之,何曾道著一字。」客請其說。陳曰:「君雖遙遙華胄,而我家數代明農,從未掛名仕籍,年之一字,義於何屬?至於指稱曰眷,我與貴族,實無一點葭莩親,則此字亦屬可刪。君游浙學,我隸吳庠,同學二字,全然附會。我年僅三十有二,而君鬚鬢皆蒼,自稱曰弟,無乃太謙。適見君入來,舉手一拱,即登賓位,長揖且未之有,何言拜乎?試思此一行名帖中,有一字解得去否?謂君不通,確有明征,何曾謾罵?」客曰:「汝真少不更事,此名帖之俗例耳!」陳曰:「君以俗例待我,尚欲覓雅流於天下哉?」拂袖竟入。客旁皇久之,收其名帖,踉蹌而出。

  鐸曰:「制貴通令,禮宜從俗,況名帖之戔戔者乎?乃竟以此貽笑。始知正平先生刺中字滅,懷而不投,大有卓識。」

  一錢落職

  南昌某,父為國子助教,隨任在京。偶過延壽寺街,見書肆中一少年數錢買《呂氏春秋》,適墮一錢於地。某暗以足踐之,俟其去而俯拾焉。旁坐一翁,凝視良久,忽起叩某姓氏,冷笑而去。

  後某以上舍生入謄錄館,謁選,得江蘇常熟縣尉。束裝赴任,投刺謁上台。

  時潛庵湯公,巡撫江蘇,十謁不得一見。巡捕傳湯公命,令某不必赴任,名已掛彈章矣。問所劾何事?曰:「貪。」某自念尚未履任,何得有贓款?必有舛錯。急欲面陳。巡捕入稟,復傳湯公命曰:「汝不記昔年書肆中事耶?為秀才時,尚且一錢如命;今僥倖作地方官,能不探囊胠篋,為紗帽下之劫賊乎?請即解組去,毋使一路哭也!」

  某始悟日前叩姓氏者,即潛庵湯公,遂慚愧罷官而去。夫未履任而被劾,亦事之出於意外者。記此為不謹細行者勖。

  鐸曰:「錢神化百千億萬身,種種誘人失著。勿謂一錢甚微也。涓涓不塞成江河,爝火不滅成燎原。吾願飭簠簋者,自一錢始。」

  兩指題旌

  趙蓉江未第時,館東城陸氏。時主婦新寡,有子七歲,從蓉江受業。

  一夕,秉燭讀書,聞叩戶聲。啟而納之,主人婦也。叩所自來,含笑不言。固詰之。曰:「先生離家久,孤眠岑寂。今夕好風月,不揣自薦,遣此良宵。」蓉江正色曰:「婦珍名節,士重廉隅。稍不自愛,交相失矣。汝請速回,人言大可畏也!」婦堅立不行。蓉江推之出戶,婦反身復入。蓉江急闔其扉,而兩指夾於門隙,大聲呼痛。稍啟之,脫手遁去。婦歸,闔戶寢,頓思清門孀婦,何至作此醜行,凌賤乃爾?轉輾床褥,羞與悔並,急起引佩刀截其兩指。血流奔溢,瀕死復甦。潛取兩指,拌以石灰,什襲藏之,而蓉江不知也,即於明日卷帳歸。

  後其子成進士,入部曹,為其母請旌。時蓉江已居顯要。屢申屢駁,其子不解。歸,述諸母。母笑曰:「吾知之矣。」出一小檀盒,封其口,授其子曰:「往呈爾師,當有驗。」子奉母命,呈盒於師。蓉江啟視之,見斷指兩枚,駢臥其中,灰土上猶隱然有血斑也。遂大悟,即日具題請旌。此事載《趙氏家乘》,其親慎茂才為予言之。

  鐸曰:「處貧賤易,處富貴難。蓉江當未第時,闔戶拒奔,凜然難犯,豈非廉隅自重者戰?乃此婦克全晚節,而蓉江終入奸黨,熱中之念害之也。亦所謂養指而失肩背者歟?夫我輩讀書論世,務須放開眼孔,不可因賢者而護其短,不可因不肖者而沒其長。如李光弼之抗敕,畢竟是不臣。溫太真之絕裾,畢竟是不子。謝道韞天壤王郎之恨,畢竟是不婦。許普以肥田讓兄,而盜取孝廉,畢竟是不弟。王仲回怒撻其於,不令其唁同門之喪,畢竟是不友。至古來大奸慝莫如曹操,而禰衡不自殺,不可謂非愛才,文姬必遠贖,不可謂非仗義。秦檜《題伯夷頌》一詩,居然有許身禹稷之概。嚴分宜鈐山堂讀書,十年冰雪,亦與志士清操何異?而賢者終成為賢,不肖者終歸於不肖,蓋一眚不足以掩大德,小善不能以蓋巨醜也。因記趙蓉江事而牽連及之。」